愛的毀滅與救贖
「最殘忍的復仇是讓一個沒有感覺的人變得有感覺,再讓他失去所愛之人。」
週六讀書會觀影後,這句話成為大家討論的焦點。有位成員甚至表示,觀影結束後他需要站起來走動,才能擺脫那種壓在身上的沉重感。雖然《聖殤》這部電影已經問世多年,某些演技在今日看來稍顯生硬讓人偶爾出戲,但其中探討的愛與毀滅主題依然直擊人心。
本文源於我與讀書會夥伴一起觀看《聖殤》後的討論,同時我們也知道欣賞一部作品時,不能忽視創作者涉及的爭議。透過批判性欣賞,我們希望能從作品中汲取有價值的思考,同時對不當行為保持警覺。
*以下內文含有劇情片段*
電影簡介:從麻木到感知的痛苦旅程
《聖殤》講述了一個冷酷無情的放債追債者李康道的故事。他生活在首爾貧民區的工業區中,為高利貸者工作,以殘忍手段追討債務,甚至迫使債務人自殘以騙取保險金。某天,一位中年女子突然出現,聲稱是他的母親,儘管他起初拒絕相信並對她施暴,但她始終不離不棄。
隨著相處時間增長,李康道逐漸接受這位「母親」的存在,並對她產生依戀。他開始變得有感情,不再是那個冷血的機器。然而,真相浮出水面——這位「母親」實際上是他曾經逼自殘的一位債務人的母親,她接近他是為了復仇。當她達成目的後自殺,李康道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最終自我了結,與「母親」和她真正的兒子一起埋葬。
暴力的心理動力
李康道這個角色的暴力行為絕非隨機或單純為錢。讀書會中有位夥伴觀察到,他在追債時,總是刻意在債務人母親面前實施暴力。「這不只是暴力,而是一種無意識的報復,」她說,「他透過破壞他人的母子關係,向那個從未在場的自己母親復仇。」而透過讓欠債人殘廢取得保險金,或許也在透露主角內心中的殘缺。
這個觀點引發了我們對暴力心理動力的討論。李康道不僅缺乏同理心,更像是一台冷酷的收債機器,專門挑選他人最脆弱的時刻施加痛苦。《聖殤》最令人不安之處,正是它呈現了暴力如何成為內在空虛的外在投射——那些被摧毀的關係,某種程度上映照著他內在破碎的自我。
「但你們有沒有想過,」讀書會中一位安靜的夥伴突然提問,「讓一個人變得有感覺,究竟是殘忍還是恩惠?」
問題拋出後,房間陷入了思考的靜默。
客體存活與創傷修復
溫尼考特的「客體使用」理論對理解這部電影提供了有趣的視角。在健康的發展中,嬰兒會對照顧者產生攻擊性衝動,而照顧者必須能夠「存活」下來——不報復、不崩潰、不撤回愛,而是思考和承載這些攻擊。正是通過照顧者的「存活」,嬰兒才能整合自己的攻擊性與愛,發展出對客體(照顧者)的真實關係。
「在《聖殤》中,我們看到的是這個過程的扭曲版本,」一位夥伴指出,「李康道對客體的攻擊從未得到適當的接納和存活,因此他的攻擊性轉向了他人,同時也無法形成真實的情感連結。」
電影中最令我們震撼的場景之一:「如果你是我的媽媽,那就吃下我身體的一部份」,呈現了一種極端的融合願望。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幕時,我感到胃部一陣緊縮,不僅為其中的暴力,更為那赤裸裸的親密渴求。雖然大家也很好奇那到底是從哪裡割下來的(這個疑問引發了一些緊張的笑聲),但更深層的問題是:當匱乏太深,渴望太強,愛與毀滅是否就會糾纏不清?
「如果我真的是從你的身體出來的,那我可以再重新回去嗎?」這句台詞直白表達了對重返母體的渴望。這種原始的依附需求,與李康道的暴力形成了鮮明對比,揭示了他內心的撕裂——既憎恨又渴望連結,既想毀滅又想融合。
愛作為武器與救贖
「你們覺得愛的本質究竟是什麼?」讀書會中另一個核心問題。
《聖殤》呈現了愛的雙重性——它既是最殘酷的武器,也是唯一的救贖。「母親」出於復仇而接近李康道,卻在過程中產生了真實的關愛;李康道則從暴力與測試開始,逐漸發展出依戀與保護。
這讓我想起一位精神分析師曾說過:「愛不是簡單的治癒力量,它也能成為最深的創傷來源。」在李康道的案例中,正是被喚醒的感受能力讓他無法承受失去的痛苦。當他躺在「母親」懷裡尋求撫慰,而後被拒絕時,那道被拉上的分隔簾不僅是物理上的阻隔,更象徵了一種遲來的分離個體化過程。他困惑的問題「是我做錯什麼嗎?」揭示了被拒絕時的原始創傷。
讓一個人變得有感覺到底是殘忍還是仁慈?這個問題懸而未決。一方面,感受能力是人性的核心;另一方面,若一個人已經築起麻木作為防禦,突然被迫感受,那種轉變可能是另一種形式的暴力。
身份認同與死亡團聚
讀書會中有人特別關注到一個情節:當李康道接受對方為自己的母親後,他開始好奇母親的過往,想知道自己是否有兄弟姐妹。這種對血緣連結的渴望,反映了他內心深處對身份認同的飢渴。
而影片結尾那個場景——他和死去的母親以及母親的親生兒子三人一起躺在原本要埋葬母親的地方——成為了一種詭異而悲傷的家庭團聚。那個畫面同時包含著溫柔與恐怖,如同愛本身的矛盾性。
「這就像是他試圖創造出一個從未擁有過的家庭,」一位夥伴評論道,「即使是在死亡中。」
這個場景揭示了愛與毀滅之間的密切關聯。那個本應埋葬母親的地方,最終成為了三人的安息之所,彷彿只有在死亡中,他們才能作為一個完整的家庭存在。這種「死亡中的團聚」映照了李康道內心無法實現的渴望——歸屬感。
結語:超越性別框架的心理原型
電影通過母親這一形象探討了人類最原始的依附與分離議題,而在讀書會的討論中,我們也反思了這種表達方式本身。
值得注意的是,心理分析理論中談及的「母親」,實質上是指主要照顧者與依附對象,而非僅限於生理性別意義上的母親。在心理發展過程中,每個人內心都會形成各種重要他人的內在表徵,包括母親、父親或其他主要照顧者的意象。這些意象往往超越了具體的性別角色,而代表了某種心理功能或關係模式。
《聖殤》雖然表面上聚焦於母子關係,但其核心探討的是人類普遍的心理需求——對親密連結的渴望、創傷後的修復可能,以及自我與他者之間界限的建立與打破。李康道缺失的不僅是「母親」,而是一種能夠同時提供安全感與獨立空間的健康依附關係。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思考著:我們每個人內心都存在某種匱乏與渴望,都在尋找能夠理解、接納我們的關係。我們是否也像李康道那樣,時常以麻木保護自己?我們是否也因為害怕痛苦而拒絕了某些深刻的連結?
或許,真正的生命必須包含全部——美麗與醜陋,愛與痛。只有承受這兩者,我們才真正地存在,無論這種存在多麼短暫或充滿苦難。就像那些令人不安的電影場景,正是其中的黑暗與光明交織,才讓我們看見了自己內心的真實。
電影的餘韻如同結尾那道被拖行的血跡,在我心中留下長長的痕跡。
撰文者: 孫軒敏 諮商心理師